最近超级忙以至于很多地方写得挺匆忙的。Q_Q
萝玛太太画得超级棒!画的大概是文中大奔以酒壮胆,向莎丽求亲那一段。我爱萝玛!
另附《赌》本宣。)
赌
我的姥姥,是前任紫云剑主。
七岁时,我才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姥姥。虽听娘亲说,很小的时候我曾在姥姥的金鞭溪客栈生活过一段,然而对此我已全然没有了印象,但还是依稀记得,她是个能干精明的女子,这点倒没有什么变化。
我娘亲是现任紫云剑主,常执剑和剑友们奔波于江湖四处,和我的姥姥也是极少团聚。那年我娘亲回到客栈,姥姥见到她,脸上尽是藏不住的笑意,却也只是淡淡说了几个字:“你回来啦。”
好似迎来了漂泊多年终于归家的游子。
我娘亲说,在接过紫云的那一天,她就做好了承担孤独的准备。
对于这点我倒是不以为然。能成为七剑是多么潇洒倜傥的一件事,我巴不得早些接过紫云呢,
姥姥喜欢把头发高高束起,即便这样会露出藏在耳旁的几缕银丝,她也毫不介意。
“这样做起事来利索。”她这般说道。
而姥姥做事也确实令人挑不出毛病。客栈中常常只有她一人忙里忙外,又是主厨又要接待客人,还要腾出时间来打扫房间。即便这样,客栈还是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客房总是干干净净;菜品被不少人夸赞;加上她待人直爽真诚,客人们形色各异的口味习惯被她记得清清楚楚这么多年过去了,金鞭溪客栈仍是镇上一等一的客栈。
而我的姥爷,据说是前任奔雷剑主,看起来却不像个靠谱的人。
“如果客栈交给你姥爷来打理,估计没几天就要被人拆得连一块砖都不剩了。”娘亲曾笑着这样调侃道。
看吧,连娘亲都这么说。
姥爷的脸上虽然总是挂着貌似憨厚的笑,可一旦沉下脸来,吓得连镇上最放肆的痞子张三都不敢多说一句话;可即便这样,仍掩饰不住他丢三落四的毛病:他总是丢东西,忘记常客的姓名,最要命的是,哪桌点了哪道菜,要了几壶酒,他始终记不清。在客栈这几天,我可没少提醒他。
“还不如我记得明白呢。”我不住对姥姥抱怨道。
“这话可别让你姥爷听到了。”姥姥作势要掐我的脸蛋,我赶紧嬉笑着偏头躲开。
姥爷继承了大奶奶的手艺,酿得一手好酒却滴酒不沾。我原是唯一佩服他这点,而后却听说,姥爷年轻时好酒好赌,因而没有让他的干娘放心地将奔雷神剑传给他。而后大费周折戒了酒,又发了誓再也不下赌,这才令第五剑重现于世。
当时我在酒馆听得说书人神采飞扬地说到这段时,我不禁扶额:我如此能干的姥姥到底是为了什么和我这个如此不靠谱的姥爷在一起的啊。
“还不是因为……”姥姥难得被我问得语塞,耳根竟有些微红。
“哈哈哈哈,还不是你姥爷的个人魅力么!”门外响起浑厚爽朗的一声大笑,我一拍脑袋:“姥爷你难不成一直在门口偷听么?”
“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我是来找你姥姥来说……说什么来的?”他猛饶了几下脑袋,“方才笑笑又忘了想说什么!算了!你不是想知道你姥姥是怎么同意嫁给我的吗?我呀,记到你姥姥的第一眼,就认定她是我大奔的媳妇儿啦!那日……”
“……那日你姥爷破了戒,提了壶酒来找我。”姥姥偏过头去,再转过身,脸上已满是调侃的神色,“他说:‘知道我为何嗜酒如命么?酒穿肠入肚后,我便感觉自己无所不能,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她竟摇头换脑模仿起姥爷当时的模样,我死命捂着嘴笑声却还是不住地溢出来,“‘今日我大奔……就最后破一次戒……做我这辈子最需要勇气的事……你……你能不能……’”
说道这,姥姥不禁又红了耳根,捂着嘴笑了起来,整个人像回到了当年那个被求婚的少女。我看着面前的二人都偏过身去偷笑,感觉自己被塞了一嘴狗粮,嘴上却还是嘟囔着:“也不算很浪漫嘛……”
“当年我可是还说了不少我这辈子最浪漫的话,你怎么不和小曦说呢!”
“就这句话,还用得着借酒壮胆?”姥姥挑了挑眉,“你让我等了多久?谁还能像我这般等着你、候着你?”
……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我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可这满嘴的狗粮是在被塞得难受,于是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后来,姥爷再也没有下过赌、沾过酒了吧?”
“在我们成婚前,他可是又下了两把赌,喝了两次酒哦。”姥姥叹了口气,
“其中一个,便是我赌你姥姥最终肯定能成为我的媳妇儿。而后我喝了壶酒壮了胆,这赌注我不是赌赢了嘛!还有一次喝酒和赌注是……”他抬起头,对上姥姥的目光,却忽然顿了口。她的眸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我转过身去亦是一愣。
“我肯定还能赌赢的。”他忽地轻笑一声,接着说下去,“我大奔最后的一个赌,肯定还是能赌赢的。”
然而面前的姥姥却依旧静默无言,眸中更是深沉一片、。姥爷“呵呵”笑了几声,走上前去拉起她的手:“我想起来我要找我媳妇儿做啥来着。我想吃媳妇儿做的“爆炒河鲜”!这么多年了还是最馋你这道拿手菜!”
他笑着拉着姥姥出了房门,许久,客栈中终于传出了姥姥被逗乐的笑声。厨房里铁锅“咣当咣当”,熟悉的香气复又弥漫于客栈之中。
姥爷剩下的一次破戒喝酒和下赌,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又赌了什么?而那时的我执意离开这个小小的客栈,对于他们二人的往事,便再也无从知晓。
我一直觉得,我和姥爷间或多或少的隔阂。
当年也是年少无知,刚摸熟了一套剑法,便兴致冲冲地要找村口嚣张的李四比试比试。很快我那中看不中用的花俏剑法就败下阵来,在一众孩子的哄笑中哄着眼跑回了客栈。
“姥爷!”我揉搓着眼睛向她哭诉道。姥爷在酒坛中诧异地抬起头,听闻我说罢,又一次露出他招牌的憨厚笑容:“这有什么,下一次你和你娘抓紧练好后面几式紫云剑法不就好了!”
“可是……可是!”我心中气不打一处来,“姥爷你能帮我狠狠教训他们一顿吗?你曾经不是奔雷剑主,说出去都吓死他们……”
“小曦!”姥爷忽地沉下脸来,我浑身不由颤了颤。虽说看过他黑着脸吓走不少小混混,他这般严肃地和我说话真是极少。
“小曦……”他欲言又止,“你觉得,拔剑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所措地愣在那里:“为了七剑合璧呀。”
“七剑合璧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天下太平,海晏河清?”那些保卫天下的话对年少的我来说真的太过遥远,只是依稀记得书上那些白纸黑字便顺口答了出来。
“在没有找到习武练剑的意义之前,就不要让剑出鞘。”他伸出手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还太小了,当务之急,还是和你娘将剑法练好吧。”
我看着他走进酒窖的身影,那日心里除了茫然,真是一点感触也无。
“我的姥爷曾经是奔雷剑主吗?”我不止一次向娘亲抱怨道,“我从未看到他使剑,背剑谱甚至都还没有我背的熟练,而且很多事都是姥姥冲在前头。姥姥不知道为他挡了多少事啊!”
“小曦!”娘亲愠怒地打断了我,“你姥爷是奔雷剑主,对此你从不该怀疑。”说着她竟叹了口气:“难道只是因为他不帮你赶走村口的那些混混儿吗?”
“当然不是!”我连忙应道,“待我紫云剑法学成,总有一天我也会打败他们的!”
“所以,你执剑的目的只是单单为了这个吗?”
又是这个问题。
娘亲转头看向低头不语的我,目光深深:“如若现在的你尚未想清,你也不必着急回答。”她的目光看向远方:“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待我想明白这个问题,确是很久很久之后了。
可是当年的我急不可耐,一心想要学成剑法闯荡江湖。于是战事又起,我执意要跟着娘亲和爹爹一齐走。
“姥姥忙着打理客栈,姥爷又不会教我剑法。我才不要留在客栈呢!”
这一走,便是四年。再回到金鞭溪客栈,我已经十一岁了。
十一岁,既是我剑术飞快进步的时期,又是心高气傲的年纪。彼时我的剑法略有小成,便急着要到五湖四海走一走,逛一逛,除恶扬善,岂不快哉。娘亲知道普通小贼也奈何不了我,可还是不放心我独自出远门,于是我便说:“我想回金鞭溪客栈看看姥姥姥爷,一路顺便行侠仗义,这样总行了吧。”
娘亲无奈地笑了笑,终是应允。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小小的“计谋”。
待剑法小成,我便化身“蒙面侠客”,再偷偷给姥爷下封“战书”,一较高下。
他不肯在众人面前施展剑法,侠客间的较量总会接受吧?听闻姥爷年轻时最爱四处同人下战书,如若他果真是曾经的奔雷剑主,总会接下一个年轻小辈的“战书”吧!
这个“计谋”终于在我十一岁时如愿以偿。我“全副武装”,将斗笠压得低低的,坐在客栈里最不起眼的角落。
姥姥似乎外出了,只余姥爷一人在忙里忙外,看着他不断记错菜名,我心下都替他捏一把汗。
眼看姥爷转身进了后房,时机到了!
跟在他身后,在无人的后房与姥爷下封战书,然后大展身手一回,听起来就如此酣畅淋漓。
我只是想像位真正的侠士一样,路见不平,拔剑相助。
却没料到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
我正欲起身跟上姥爷,却听见邻桌的姑娘一声惊呼。我转过身去,那男子伸手将女子一把搂过,脸上洋溢着令人恶心的得意。
“这位兄弟,你没看到那位姑娘不愿意么?”
“呦!”他上下打量着我,“小姑娘,年纪不大,胆量不小呀!”
论剑术,也许我并不在他的话下,可输就输在经验不足。
终究是年少,心思太过澄明。
耳中全是刀剑碰撞的身影,我一跃而起正欲举剑,一股白花花的烟尘扑灭而来。
石灰?!
我呛得直咳嗽,双目更是刺疼得睁不开,不知从什么角落又窜出几个男子,他们一把将我拽在桌底,拳打脚踢扑面而来。
“小姑娘,我们可不只一人啊!”
我一面抱着头,一面拼命揉搓着眼睛,心想,这下可是输得彻彻底底。
“小曦?”
我心下一凉,终于泪眼朦胧地撑开眼睛。望见我的斗笠裂成了几片,狼狈地躺在一个人的脚下,视线再向上移,是姥爷惊诧的神情。
我忙低下头,心中不知是狼狈还是愧疚多一些,却听得姥爷低低的嗓音:“各位官爷,小女不懂事,你们大人有大量,这次就当给她一次教训吧。”
“你姥爷啊,年轻时最是血气方刚,就算被人揍得鼻青脸肿,也绝不求人。”
而此时,姥爷的语气竟是从未有过的低沉。我的心里不惊愧疚更甚。
是我的错……
但那几个男子却丝毫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们猖狂地大笑,继续对着我指指点点,其中一个男子上前,一把揪起我的衣领:
“小姑娘模样挺俏,不如跟着爷们玩……”
他话音未落,整个人打着旋飞了出去,后背重重地撞在墙边的木椅上,口中哀嚎连连。
只觉脖颈一松,在跌落到地面前身子却落入了一个厚实的怀抱。
“姥爷……”我抬头怯怯唤他,却只瞥见他眼中的坚定与无所畏惧。他伸手抽出我手中的剑,奋力一挥,金色的剑气倾斜而出,那波人俱是被掀翻在地。
奔雷剑法,出剑时光辉夺目,势不可挡。
“你姥爷是奔雷剑主,对此你从不该怀疑。”
满地狼藉,碎瓦一地。
我万万没料想到,一切最终会变成这样。
姥爷死死将我护在怀中,手中长剑光芒尚未褪去,,那数位男子俱是被惊得跌跌撞撞地逃走。他双目赤红,对着他们背影怒喊道:“滚!”
客栈中亦是一片沉寂。
只听得长剑“咣当”一声重重落在地上,背上一沉,我连忙回身扶起姥爷。只见他的脸色乌青得可怕,不住地喘息着。鬓间尽是汗水。
“姥爷!”我从未见过他这般虚弱的模样,“你没事吧?都怪我!都是我……”
“你没事就好啦!”他深吸一口气,“呵呵”笑出声来。
我从未如此开心能再见到姥爷招牌式的“憨厚”笑容,回想起方才那一幕我不禁又兴奋起来:“姥爷你真是太棒了!我从未看过你使剑,没想到一出手就这么厉害!”
“因为我想护着你啊。”他费力挤出一丝笑容,话说道一半却生生顿住,我抬起头来,看到姥姥站在我们身前,拳头紧握,脸色苍白。
姥姥性格一向随和,几乎从未对我发过火。如今看着她紧皱的眉头,我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
姥爷忙解释道:“没什么,就是几个骄纵的官人欺负我们客栈里的人,我帮着小曦教训了他们一段。”他不住地赔笑脸,“没想到我的剑法还是挺到家的。”
“小曦……”她终于开口,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姥爷不在场,若是你姥爷他……”
“莎丽!”姥爷蓦地打断他,“我想护着小曦,换做是你也一定会是一样的。如果我再不出手,我承这奔雷剑法又有何用呢?”
他说得太过着急,一口气没接上来,猛烈地咳嗽起来。姥姥依旧铁青着脸,俯下身去扶起他,眼眸里多了几分心疼与柔软。
我看着姥姥扶着姥爷走至房间的身影,倔强心急的我第一次,肆无忌惮地流下泪来。
没想到当晚,我竟被姥姥叫到了房间。
我简直“受宠若惊”,跨进门槛前心中早已想好了一百个道歉的说法和理由。没想到一进门,姥姥问我的第一句话却是:
“你知道你姥爷这辈子喝的最后一次酒,和下的最后一回赌,分别是什么吗?”
她的神情安宁祥和,烛光照亮了她半面侧脸,上面满是岁月留下的深深浅浅的沟壑。
“那年我被贼人挟持,你姥爷当年还血气方刚,单枪匹马杀入老巢。那贼人与他对立而坐,对他说道:‘听闻阁下已戒了酒,今日敢不敢再破一次例?你将面前这碗酒一饮而尽,若是还能出得了我们这大门,紫云剑主便自由了。’”
“然后呢?”我不由瞪大了眼。
“他还是那么冲动,二话不说便饮尽了那酒,而后掀桌而起,奔雷剑出,惊雷四起。”
该是何等畅快人心的侠气,姥姥的语气中却流露出几分黯淡。
“那是一个陷阱。”她的脸色突变,十指紧握,“那碗毒酒,终有一日会夺了他的心智与记忆,若使用内力则蔓延更甚。这本就是一味无解之毒,连神医都束手无策。我们最终……还是没有瞒过他。”她凄凉一笑,“那段日子他总是躲着我、不见我。以他那番豪爽直白的性子,又怎么舍得到最后我来照顾他?,分明只是为了让我误解,然后再自己承担一切。那日他突然坐在我的房中,脸上是少有的沉重,我心下一沉,咬咬牙,想着无论他说什么,我辈子就抓紧你了。我死死盯着她,看着他抬起头,脸上又恢复了往常那般笑容。”她捂住脸,浑身不住地颤抖:“那日他说……他和我说……”
我连忙上前扶住她:“姥姥……”
“他说莎丽,你敢不敢和我下我大奔这辈子最后一个赌?”她深吸一口气,眼角却还是有泪滴滚落而下,“我不会忘记你们的,绝不。你可信我?”
往昔岁月似在眼前重现,昔日的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在心上人面前竟卑微下来,仅凭着一股酒劲,小心翼翼地站在心爱的姑娘身前。
那些细碎的光阴在眼前划过,我终于明白了,为何姥爷终是记不清店里的菜菜单,记不住常客的名字;终于知晓为何姥爷从不轻易在人面前施展剑法;终于明白为什么有贼人来袭姥姥终是瞒着姥爷冲在前头……
我真是太傻了。
没有晚风,没有月色,只余屋内半截残烛在屋内跳动。
我上前,轻轻抱住姥姥:“姥爷不会忘记的。他可是混世魔王,从来没有赌输过呢。”
次年后北方邪党动乱,我娘亲,我舅舅,还有新一代的七剑传人重新集结,七剑再度合璧,终是大败邪党,天下重归安宁。
照以往,剑法略有小成的我定会执意跟随娘亲及诸位前辈北上。而那年我却选择留在了姥姥和姥爷的金鞭溪客栈。
“我要照顾他们呀。”我这样说道。
娘亲摸了摸我的头,我听见她轻声地笑了。
我所见过姥姥和姥爷的唯一一次争吵,发生在那个傍晚。
按往常,总是姥爷跟在姥姥后面,赔笑脸、说好听的,可这一次,他们都耸拉着脸,谁也不理谁。
起因是姥爷兴致匆匆地为姥姥准备了一桌子菜肴。
“莎丽,生日快乐!”他的脸上堆满了笑意。我看着姥爷,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今天根本不适合姥姥的生日。以往,这个日子他是绝对不会记错的。
姥姥看着面前一大桌子菜肴,却忽地沉下了脸:“可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姥爷的笑容忽地僵在那里:“啊……啊?”
她双手交叉在胸前,冷冷开口:“劳你费心了。你竟然连别人的生日都记不清吗?”
“姥姥……”我被她这样直截了当的话语给下了一大跳,觉得有些不太对头。姥爷紧握的拳头中不时发出“咯咔”的声音,我正想过去拉过他的手,只听到“啪”地一声,姥爷狠狠地将桌上的碗筷一推,回身对着门外怒吼道:“没错,我是忘了!我都忘了!”
他径直推门而出,空荡荡的屋内只剩下我和姥姥。我低着头,心中纠结着是否该去追姥爷。我担忧地用余光瞥向姥姥,她却只是很平静地走到桌旁坐了下来,端起碗筷,还夹了好些菜,低头吃起来。
“姥姥,”我小心翼翼地开口,“其实……你只是不想让姥爷下回再为你折腾这些了吧?”
姥姥笑了笑:“我啊,倒是想起那一年,我在山腰上为他过生日,本想着给他一个惊喜,谁想着他狠狠砸坏了我做的烟花,当时气得我啊……而后我才知道,他是想让我先行离开,而后自己引开追兵……你说我们两个啊……”
“……姥姥和姥爷,都是一样的人啊。”我捡起地上的碗筷,兀自说道。
“是吗……”她看着满桌的菜肴,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们两个对着凉的饭菜,静静坐了好一会儿,突然酒窖里传来“啪”地一声。
我和姥姥猛地抬头。
姥爷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都会在酒窖里闷头酿酒。今日莫不是……
当我和姥姥奔到酒窖时,便看到姥爷坐在地上,双眼空洞。
他抬起头,看向姥姥:“我……我忘记了干娘的酿酒秘方……”说着他竟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我竟忘记了!忘记了……”
姥姥走过去俯下身来,将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莎丽,你说我会不会……”
“不会的。”,她用手轻轻拍打着他的上下起伏的背梁,“你可是混世魔王,下的赌注从来没有输过,不是么?”
辛辣的酒气混着土渣,弥漫在酒窖里,呛得我鼻头有些发酸。
又四年过去,我已经十六岁了。
十六岁,也正是当年姥姥和姥爷执剑踏入江湖的年龄。
你觉得,拔剑是为了什么?
在游历八方的途中,脑海中时常回想起当年姥爷问我的这句话。
而姥爷过世,已有三年。
那段时间,姥爷清醒的时候愈发少了,他常常迷茫地望着天空,两眼空洞。
渐渐地,他不仅忘记了酿酒秘方,忘记了金鞭溪客栈的常客,甚至到最后,都忘了我。但他还是会时常呆呆地跟在姥姥身旁,什么也不说,就只是这么呆呆地望着她的身影。而姥姥就会朝他微笑,仿佛一个眼神,彼此心意仍会相通。
姥姥说,少时她曾被魔教中人迫害,中了招魂引,痴痴傻傻如一个哑女般,只会愣愣地跟在众人身后,而那时只有姥爷一把拉过她,去哪儿都牵着她,告诉旁人,这是我大奔的媳妇儿,终有一天我会治好她的哑巴,让她和常人一般开口说话的。
“她的眼睛总是亮亮的,哪会是坏人啊!”我的耳旁又回响起姥爷爽朗的大笑,“看到你姥姥的第一眼,就认定她是我大奔的媳妇儿啦!”
我们早就做好了准备,到当它一步步渐次而来时,我的心中还是被悲怆压抑得无法呼吸。
“有时真觉得,这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姥姥却坦然地笑了笑,“只是这个混蛋,这次的赌注,他输了啊……”
姥爷跟在姥姥身旁,有时竟晕晕沉沉地睡过去。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照得二人的银发亮亮的。二人紧紧依偎,好似这般相依相伴地走过一生。
我们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那一天也是姥姥的生日,可是,姥爷却不见了。
客栈里,酒窖里,小溪旁……任凭我们想得到的地方,我和姥姥都寻了个遍,可连影子都没见着。
就这样兜兜转转了一整天,当我们心灰意冷地回到客栈,却看到姥爷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客栈门前,神情活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姥姥又气恼又心疼。她走上前去,刚想扶起他,姥爷却抬起头来,问道:“我……迷路了,可是我依稀记得,这里是我的家。只是这客栈的老板娘,今个儿怎么不在呢?”
我和姥姥俱是一愣。
“这里有我的儿媳妇,我最重要的人。”他忽地抬起头,一把拉住姥姥的手:“你能带我找见她吗?”
姥姥愣愣看着他与往常无二的憨厚的笑,紧咬住颤抖的下唇,深吸一口气,勉力朝他展开笑颜:“夜深了,先在这里睡下吧。明早,你就能看见她啦。”
姥爷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
他脸上始终挂着笑意,仿佛沉醉于美梦再也不愿醒来。
他的脉搏一天天减弱,他的呼吸一天天愈发细微。那个日子,终究还是到来了。
姥姥亦是一动不动地趴在他身旁,什么话也不说。当神医前辈摇着头从他身边走开,她像是终于承受不住,一把扑到他身上,死命地摇:“你这个混蛋!你不是混世魔王吗?你不是说你的赌注从来不会输么!”
而姥爷此时竟真的缓缓撑开双眼,他的眼眸明亮,清晰倒映出姥姥的白发与面容,嘴唇微微颤抖:
“莎丽……”
用尽此生所有的温柔,最后一次,他唤着姥姥的名字。
姥姥还想说什么,泪滴却先一步砸落在姥爷紧闭的眼皮上。
“你这个混蛋……我可不承认你赢了……”
她一个踉跄,猛地扑倒姥爷身上,揪起衣领他的衣领死命地摇,脸上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失神:“你肯定忘了我……你起来!你再说句话啊……”
没有回应。
往后,也再不会有像他一样的人了;再不会有人笑着跟在身后赔着笑脸;再不会有人年年记着她的生日,惦记着为她煮一桌她最爱的菜肴……
她终是力竭地趴在姥爷身上,喉间溢出悲痛的低吟。
你为何,而拔剑?
我想起了客栈中与姥姥、姥爷相处的点滴;想起了姥爷紧紧将我护在身下的身影;亦想起了姥爷义无反顾地饮下那碗浑浊烈酒的眼神;想起了他们立于群上之巅,拔剑直指苍天,以血肉之躯护众生安宁……
紫云在握,剑锋出鞘,为了天下太平,为了海晏河清;亦不过为了守护想要守护的那些人,那些事物,那份不该被磨灭的传承与信仰。
仅此而已。
金鞭溪客栈复又传出了熟悉的饭菜香气。姥姥说,他会希望我平安喜乐地继续走下去吧。
走下去,尽可能地走下去,直到在这条路的尽头,再次与他重逢。
姥姥是在酣梦中走的,脸上仍挂着平静柔和的笑。像回到了几年前,她和姥爷围坐在桌前谈笑风声;像回到了那数次死生一战,他与她并肩作战、风雨同舟;像回到那一天,向来莽撞的大汉脸上却尽是不安与青涩,鼓足此生所有的冲动与勇气站在她面前,终是换来那一生一次的点头应允……
与你相逢,此生幸哉。
江湖上开始流传起新一辈七剑的故事,再与他们无关。
可我不想忘记,也不会忘记。
纵然世事无常,人心诡谲,我也会拔剑出鞘,为了守护我想要守护的那份不灭的信仰。
我从娘亲的手中,正式接过了紫云。
我的姥姥曾是紫云剑主,我的姥爷曾是奔雷剑主,如今他们都已不在人世。
可我不会忘记他们。
绝不。
《赌》 全文完
2019.6.7